每当路面有积水的时候,都是归于地下的魂,开了一扇小窗子,窥探人间。人世间的生灵没有办法看到阴间的样子,一旦朝下看,看见的总是世间的倒影。

雷鸣电闪之时,阴阳交替之际,是投胎的最好时机。待得大雨倾盆而下,趁着雨幕重重,人们都自觉地躲到阳气缭绕的群居之所,阴魂便可此时借道,重返人间。

然而不是所有的魂都这般幸运,投胎是困难的,名额是有限的。所有的魂都在等一场犀利的雨。待得雨势大作,所有的魂大开地窗,带着前世的怨,带着前世的念,去寻那记忆里模糊的地方,与模糊的人脸。机不可失,时间紧迫,须一投即中,方可了结身前身后最大的愿。可阳气重的屋子里是开不得地窗的,阴间之魂,看不得太多温馨和谐,看不得太多身在福中不知福,容易引妒,容易引怨,戾气太重,是损下一世的福报。当然,魂怨沸腾,也不便阎王爷管理。

管理是一方面,阎王爷的心理健康更是大事。为了照顾阎王爷的心理健康,让他少吸收负能量。人死的时候,签了契才有投胎权。契上写得明白:阴魂无声。阴魂有苦不可言,有怨不可哀,有泪不可哭,有乐不可笑。地狱无哭,秩序井然,盛世太平。当然了,即便有声也是无用的,阴阳相隔,人间是听不见这边的喊声的。每次下大雨,地府里都是一片混乱,可再怎么乱也不嘈杂,默片儿似的,阎王就也懒得管。

这一天,也是如此,一场大雨终于落了。阴魂们在各个大大小小的地窗之间横冲直撞,有时候行人惊鸿一瞥,那眼神对视的一瞬间,勾起前世最深的回忆,可魂潮拥挤,看着了,也没法在一个窗前驻足,无奈,只好扒拉着窗沿,使劲地捶,那一身哭的力气都使了出去,才砸得阳间的水面,泛起一圈一圈的涟漪。

他不一样,他有暗号。好多年了,记忆里清晰的只有这一段敲三声的响。

女孩上课不爱听讲,拉着他下五子棋,每次画好一步,把本子往擦了又画,画了又擦的三八线上一搁,轻轻在抽屉里敲三下,他才会把视线从黑板上收回来,胡乱应付一着,但每次都能赢。两人凑在一起的时候就有说不完的话,闹不尽的玩笑。高考的时候为了不互相影响,咬咬牙商量出了个暗号:没事不说话,有事敲三下。于是房门上三声响,打开,就是女孩送来的夜宵。他心疼地在她后脑勺上敲三下,女孩皱着眉嘟囔:“干嘛啊,给你送吃的还得挨打。”,他把脸一板:“就我是高考生啊?不干嘛,你是只猴也该收心了吧,今晚给你开小灶。”女孩实在不爱学习,抱着本儿,打着盹儿,他在桌上敲三下,女孩立马嘿嘿笑着就坐直了。再后来,两个人都是心高气傲的主,面子比天大,死也不低头,于是约法三章,吵完架,谁先冲墙磕三下,就算是主动认错,另一方必须就坡下驴,反嘴亲三下,就算是和好如初……

他在这个地窗前守了好多年。这个地方是他特意选的,年久失修的老路,地面凹陷,顶上一截破落的屋檐。他和活着的时候一般聪明,这里是商场一隅,人流量大,旁边一家花店,他熟。雨越下越大,很多人遭不住了都往商场里跑,偏偏一个稚嫩的小女孩悄悄地在屋檐下蹲了下来,往他这个地窗里瞧。这凑近一看,那眉宇间的神态实在似曾相识,略一回忆,他眼前一亮,迫不及待地就上去敲响了他的暗号,整个身子往窗子上砸,咚咚咚地三下,好像魂魄不会散似的。

可他实在是聪明,这地方选得好,惹人,也惹鬼。那上面跑过去的每一个人,哪一个不是这底下一个魂的牵挂?心心念念的,恨得牙痒痒的。那上面跑过去的每一个人,都是底下一丝魂那么砸也砸不散的原因。有魂心急如焚地扑,有魂无声地笑,笑出了满脸的泪。只一晃他就被挤得飞了出去,那窗上咚咚咚地砸个不停,他的暗号被淹没了。他伏在一边,嘲笑自己当初怎么不跟着她好好锻炼。

小女孩饶有兴致地盯了好久,一会儿雨声渐息,水面渐平,不知道是因为雨要停了,还是魂累了。借道转生,名额已满。余下的,要等下一次的大雨和下一次的重逢同时到来才行。

“看什么呢,宝贝。”女人从花店出来,手里拿着一束花,每年情人节她都会来这家花店,买上这么一束花。

他伏在窗上,满眼的泪,使尽浑身力气往上捶了三下,用他记忆里最熟悉的节奏。

破落屋檐上漏下来最后一串水珠子,咚咚咚地往水面落了三下,那小小的手指指着地上的一滩水,奶声奶气地喊:“妈妈!雨滴会说话!”

女人煞有介事地点点头,欣慰地摸了摸小女孩的头,温柔地笑着回应:“是啊,这是大自然的声音。”知道什么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