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标题:此去经年

我喜欢夏天,因为夏天是一切改变的季节,也许因为一场雷雨就让丰收的幻想全都破灭,也许因为一场考试命运就南辕北辙,也许因为一次告别,有些人再见之后就再也不见。仿佛一切都在不安分地躁动着,只消一念之差很多事情就会完全不同。

其实我们在每个十字路口的选择,连同着选择前的犹豫、彷徨和茫然一样,都是早已注定的。

宁小小说她第一次见我是在初二,吉他社的路演,我说不可能,那时候我还只是乐队里凑数的节奏吉他手,聊胜于无,怎么可能让我上台。她说,那天你确实上了,而且,就是因为弹得太烂我才注意到你的。

然后我想起来了,那天是招新表演,社长说弹着不跑偏的全都上去,显得咱们社人多架势大。为了卖弄他们特意选了技巧很高很华丽的曲子,那天我埋着头,竭尽全力控制着自己笨拙的手指按对每一个和弦不出错,依然大汗淋漓,完全没有注意到台下发生了什么。

于是我说:“弹得那么差还能注意到我,你一定是被我的美貌迷住了。”

“我只是觉得这个人的琴技和颜值很般配。”宁小小说。

我靠。

“那你呢,”宁小小接着说,右手托着下巴,“那你第一次见到我是就什么时候啊?”

我想了想,说,忘了。

宁小小很不满我的敷衍,可我没有敷衍,我确实忘了,印象中我们从很久前就是这样了,也说不上是怎么认识的,反正就这么一直玩儿啊混的,日子过得风轻云淡,从来没有想过有一天会分开。

我和宁小小的高中是一所非常非常普通的学校,不大不小的校园,不多不少的学生,不咸不淡的饭菜,不高不低的升学率,和不温不火的青春。

我们从初中部考进来,分到同一个班的时候才发现对方有点眼熟。我们是左右桌,但不是同桌,中间隔着一条过道。我转过头去看她,正迎上她的目光,一双清澈的褐色眼睛。我一愣,来不及转移视线,就这么直直看着,场面一下好像有点尴尬。

“初中部六班的?”是女孩子先开的腔。

“对啊。你是七班的吧,我看你蛮眼熟的。”我说。

“你是——高维安吧?”

“你怎么知道?”

宁小小笑了笑,“听说你就是那个给女神送巧克力送士力架的?”

来者不善——人生在世,总会有很多笑柄,而笑柄之所以被称为笑柄,就是一旦被人拿住,你将没有任何办法——比如现在。

我笑笑,耸了耸肩,表示不置可否。“那你也来个这样的事迹自我介绍一下呗?”我说。

宁小小白了我一眼:“刚认识就想打听我的糗事啊?”

“也没有啊,”我笑着说,“不过说得好像你只有糗事可以自我介绍似的。”

“切,”宁小小很不屑,“初一的时候强吻了初三的校草算吗?”

喔。多么主动的女同志啊。我扬了扬眉毛,眼神里全是赞叹。

“然后呢?然后那哥们儿就从了?”我问道。

“没有。”宁小小撇了撇嘴,满脸愤恨:“他说他不喜欢平胸!”

哈哈哈哈。我忍不住笑出声,飞快地瞟了一眼她毫不深邃的上衣领口。

“干嘛,笑什么啊你,老娘虽然平胸,但老娘颜值高啊,他凭什么不喜欢我!”

我特绅士地微笑:“你知道吗,这个世界上最可怕的事,就是你男神喜欢的人颜值比你高,胸还比你大。”

宁小小听完也拉出一个微笑,温文尔雅地,从牙齿缝里磨出一声,“滚!”

她像是生气了,一下把头转过去不再理我。我马上示软:“哎我错啦,你别生气好不好?”

宁小小先是把脸转到另一边,旋即侧过头,很随性地笑了笑:“没生气,安啦你。”她笑的时候看着远处,眼神有点慵懒,但有那么一瞬间,我看见她瞳孔深处闪烁着什么,我从未在其他人眼里见过这种东西,像是黑色深海的粼粼波光,让人有种要沉溺的错觉。

我耸了耸肩,说:“听说女人说没事就是我现在很不高兴的意思。”话虽这样说,但不知为什么,我其实感觉到,她的确一点都没在意。

“哟?能说出这句话的人会给女神送士力架?”

“咱能不提士力架?”

“嘻嘻,”宁小小微笑,“不能。”

切。

“顺便说一句,我当时住你女神隔壁宿舍,你送她的巧克力啊——”宁小小看着我,一字一句,“我全给吃了。”

不知道为什么,宁小小在我们班女生里并不太受欢迎。

虽然她们在一块的时候玩得很好,但那是一种貌合神离的伪装,宁小小假装合群,她们假装大方。各取所需而已。

我很难描述那种感觉。就好像把一个气球摁进水里,无论怎么勉强,都会被一种无形的力量所排斥。

我们学校后街有一家咖啡馆,是我和宁小小翘课的好去处。

有的时候,我们会在那儿玩假装搭讪的小游戏。

宁小小在角落里坐好,低头看着本《道林格雷的画像》,我端着两杯热咖啡走过去,说,嗨。

一般刚开场的时候,她会容易笑场,这时我会用眼神示意她,矜持。然后她就哦哦地点点头,很快入戏。

“嗯。”于是宁小小头也不抬地说。

“今天的天气不错。”我坐下来,把一杯卡布奇诺推给宁小小,自己喝了口拿铁。

“哦?”宁小小抬头望了眼窗外,又看了看我,”太阳大就是好天气吗?有的人喜欢阳光,有的人喜欢雨水,只是喜欢阳光的人多了,才觉得晴朗是好天气吧。”

“那你呢?你喜欢哪个?”

“我也不知道。出太阳的时候我会怀念下雨,下雨的时候我又会期盼晴朗。但更多时候我觉得,去它的,什么天气都无所谓。”

“认识一下吧,我叫高维安。”我笑了笑,说。

“我叫宁小小。宁小小的宁,宁小小的小。”

“这算哪门子的自我介绍呀。”

“我……不是一个擅长自我介绍的人。”宁小小轻声说。沉默了一会,她又补充道:“我不喜欢那种感觉,好像把自己推销给别人,强颜欢笑。”说完,把头埋在臂弯里。

对于我和宁小小来说,别人是这个世界上最奇怪的生物,那些欲盖弥彰的冷漠和模棱两可的笑容,都让我们捉摸不透。

每一个这样脆弱的时刻,都会让我隐约觉得,我和宁小小是同一种人——无法适应人与人之间复杂游戏规则的那种人。我有时也会怀疑,我们之间的关系除了友谊,或许还有一点点同病相怜的成分在里面。但那时,我们都没有说。

宁小小忽然把半个脑袋露出来看着我,眼神像一只美丽又彷徨的鹿。

那一年上海的冬天很冷,我看看窗外,不知什么时候已经下起了雪。于是我把杯里的咖啡喝完暖暖身子,拍了拍宁小小的脑袋,说,走吧。

嗯,好。宁小小围上围巾。

走出咖啡馆,我们都不自觉地缩了缩脖子。

我和宁小小沿着路边走,天下着雪,不知不觉,我们就白了头。

冬去春来,恍然夏至。

印象中高三最后的那个月,每个人过得都很丧乱,天气闷热,教室里风扇吱呀吱呀,我们蓬头垢面地刷着早已经不可能刷完的题,被巨大的外力裹挟着,通往不可知的终点。

我看着黑板上的倒计时日渐归零,毫无感觉。

六月份很快就到了,直到这时我才反应过来,高考来了,高中一晃而过,度年如日。

这种时候或许应该后悔、应该懊恼、应该痛哭流涕,可人生就是这样,输了就是输了,你再怎么赖着也没有用。

于是我没怎么抵抗,象征性地看了两天书,进了考场。

高考前我问宁小小想去哪,她没有回答,而是问我想去哪。

我说我想留在上海。

她看了看我,没说话。

高考结束那天,我考完最后一科,骑单车载宁小小回家。

一路上我们默契地保持沉默——尽管我们早已知道高考的结局会是如此,但还是需要一点时间去慢慢接受这一切。

街上挤满了学生和家长,骑车并不比走路快多少,考砸的孩子在家长怀里嚎啕大哭,终于修成正果的情侣们亲吻相拥,虽然每个人脸上的表情都不一样,可是好像每个人眼里都带着泪水。

我和宁小小淡然得像两个局外人,面无表情地穿过人群,不沾染一点情绪。

“喂。”宁小小从后面叫我,头搭在我肩上。

“干嘛。”

“如果沿着这条路一直骑下去,会到哪里啊?”

“你是说沿着衡山路吗?衡山路再往前是淮海路。”

“往前。”

“陕西南路。”

“往前。”

“延安路。”

“再往前……”

我打断了她:“延安路往前是江苏路,然后是华山路,再往前……”

宁小小把话抢回来:”就又回到了衡山路!哈哈哈哈。”说着她毫无征兆地笑起来,笑得那么旁若无人,就如这青黄不接的夏天。

哈哈哈哈。不知道为什么,我也跟着她一起笑了起来。

骑过十字路口,路豁然宽阔,我加速一下闪出人群,穿过落叶和风。六月的阳光照下来,被层层树叶剪碎洒了一地。

忽然,宁小小在背后把我环住,大喊,“高维安——”

这一嗓子把我吓得不轻,差点没撞在路边的树上。

这时来了一阵风扬起她的头发,发丝似乎是混进了嘴巴里,后半句在风里含含糊糊的,我听不清。

大概是七月上的一天,宁小小约我出来散心。

去哪。我在电话里问她。

不知道。想了一会,宁小小说。

那就去江边吧。我说。

那是一场漫无目的的散步,我们沿着黄浦江走走停停,忽然宁小小趴在外白渡桥的栏杆上,伸出一只脚向下探,眼睛盯着江面出神。过了好一会,她突然“呀”地轻叫了一声。不知道她是不是故意的,总之她的一只鞋掉进了水里,荡起几圈细细的波纹,随即又被江面的波纹吞没。

“帮你捞上来?”我说。

“不用。”她盯着波纹出神,仿佛那里面有某种迷人的力量。

“那我背你走?”我说着,蹲下身。

“离我远点!”她说。过了一会,她意识到自己的失语,轻声跟我解释道,“我不是说你,怎么说呢,我不喜欢把自己全部的重量放在另一个人身上,那种感觉很不好,就像……就像是自我的放弃吧,我说不清。”

“噢。”我说。

几秒钟过后,她一巴掌拍在我的肩上,问:“你刚在想什么呢?”

“没想什么啊。”

“别骗我,你瞒不过我的。”她的手勾上我的脖子摇摇晃晃,像个喝醉的酒鬼。

江边吹来了湿润的热风,带着白昼的最后一点温度,天空中流云西逝,夕阳缓缓没入大海,把水面镀上了一层耀眼的烫金色。

“你知道我刚才在想什么吗?我在想这个。”我脱下一只鞋子,用力扔进江里。

“来,我陪你。”说着,拉起宁小小大步往前走。

对于生活,我们有着同样的困境。长久以来,我们有气无力地生活,无可奈何地沉默。带着满身尖锐的棱角,克制着不去刺伤周围各种各样的格格不入的人和事——这个平凡的世界的一切都让我们感觉不适应,但又不得不去迁就——那种感觉就像一直光着脚在垃圾堆里跳舞,湿漉漉的,油腻腻的,黏糊糊的,踩上去软绵绵的,尖锐到划破皮肤的,混杂在一起——但你仍要面带微笑,不能让人觉察出异样。我们直走过外白渡桥,一路狂笑。过往的行人偶尔投过异样的眼光,旋即匆匆赶路。没有太多人真的注意我们,也没有人在意我们是否穿着鞋。

“嘿,知道为什么我不穿鞋吗?因为——”我冲着天空大声喊,喊给所有人听,“我有病啊!”

“为什么?”宁小小问我。

“不玩了咯!”我在宁小小耳边大声说,“游戏的规则是他们定的,他们说怎样就怎样,既然玩下去是自取其辱,那干脆就不玩咯,认输了又能怎样!”

“他就是有病!”于是宁小小也学着我的样子,仰天大喊。

“我是屌丝!”

“我是女屌丝!”

“我是神经病!”

“我是女神经病!”

“都滚蛋吧!”

“老娘就是高冷,直女癌,怎样!”

“那老子就是Lowbeast!”

“哈哈这什么鬼?”宁小小问。

“LOW逼的最高级,我造的词。”我说。

哈哈哈哈。

我们完全无视了周围人的目光,终于喊到声嘶,喊到没有力气。当你真正地脱掉鞋子走在这个世界上时,会发现一切似乎又都没有那么糟,那种感觉让人情不自禁地想大喊。

我们一路从外白渡桥走到中山东一路,脚丫子并着脚丫子,把黄昏消磨成夜晚。我们一直朝着百老汇大厦走,等走到的时候夜已经深了,没有星星的夜晚,天穹幽黑,白天繁华喧嚣的外滩此刻人去楼空,游客早已散了,上班族大多也回了家,整个外滩像是一个曲终人散的偌大舞台,华美,空旷,寂寥。

我和宁小小并肩站在外滩的路灯下仰望天空,像两个迷路的孩子,看江对岸一座座摩天大楼直插穹顶,在月光下闪着冷酷的金属光泽,仿佛一个巨大的鸟笼,把人困在这座城市里,窒息。

我们陷入了长久的沉默,像是被什么东西突然扼住了喉咙——仿佛刚才的那些躁动、疯狂、发泄、和歇斯底里,都压根没发生过似的。

“这座城市真大啊。”很没来由地,我说了这么一句。

“是啊,”宁小小轻声说,“大得不真实。”

忽然间夜风骤吹,天空飘起了雨,四面冷风像是楚歌,有逼人的寒意。

这一刻,我感觉置身这座城市是如此孤单。

这一刻,我感觉在宁小小的身边是如此温存。

这一刻,我无比清楚地意识到自己喜欢上了宁小小。

深夜的街头很冷,路上没有行人,细小的雨滴飘下来沾在宁小小的发梢上,我看见她的嘴唇冻得微微发紫。

我站在宁小小的面前,东方明珠电视塔在一水之隔,远远的粉色灯光照过来,感觉很温暖。

一种难以言状的冲动在我身体里滚烫。

“宁小小。”我叫了她的名字。

“嗯?”宁小小应的声音很轻,几乎听不到。她抬起头看着我,睫毛颤抖。

我看着她的眼睛,褐色眼睛微微发亮。

空气安静,似乎要发生什么。

“没事儿。”我笑了笑,在最后一瞬间失掉了所有勇气。我安慰自己,就一直这样下去,不也很好么?我们还是可以在一起,不会分开。

“噢,好吧。”沉默了一会,宁小小说。眼睛像是忽然黯淡了。

“那——我回去咯?”我说。

“嗯,路上小心。”

我忽然有很多话想说,也忽然只有那一句话该说了。可犹豫到最后,我只是说了句,再见。

宁小小也说,再见。

我转过身,沿着黄浦江走,宁小小在我的身后越来越远。

走到地铁站门口的时候,我忽然感觉那么不甘,像一个无可救药的傻瓜——明明刚才我们的心意都已经表露得那么明显——那是两个独孤者的自我觉醒,两个迷途者的彼此发现,两个离经叛道者对整个世界的决裂宣言——我们终于确定,对方就是我们在这个世界上也许唯一的同类,彼此适合的灵魂。

我猛地回头,只看到月色冰凉,黄浦江边冷冷清清,那个身影倏然不见。

我在那站了很久,一点温热从我的眼眶里流出来,很快就被吹散在寒夜里。

第二天一早宁小小就去了机场,离开了这个城市。

巴尔的摩。这是她告诉我的唯一事情。

我不知道她为何不辞而别,但我想,或许她给过我暗示,在我告诉她我会留在上海时,她眼神里那一闪而过的低落。

那一天上海的天空出奇的晴朗,我坐在窗边,看着流云舒卷,想起很多往事——想起吉他社那场路演,想起那辆单车,想起后街的咖啡厅,想起昨晚在外滩下那似是而非的悸动与暧昧。

我问自己,我喜欢宁小小吗。

当然。

那宁小小喜欢我吗。

喜欢。

我们可以有一个吻,然后是一个长久的拥抱,然后我们买两杯热咖啡一起赶上末班地铁,第二天我们会在复兴公园牵着手,看法国梧桐的树叶凋落在长椅上,云很淡,风很轻,我们沿着小道一直走,一直走,像以前那样,永远不分开。

但我们没有。

因为那样就不是宁小小和高维安啦,我没有那么勇敢,她也没有那么成熟,我们就是这么拧巴地喜欢着对方,却又始终没有勇气握住那只手。

原来两条线之间真的可以既不平行也不相交,而是永远这么若即若离。

我回过神来,坐在那儿有些恍惚。

我忽然很希望自己是会抽烟的。

因为我忽然很想抽一支烟。

我再也不要犹豫,迟疑或是优柔寡断了。

我真的就从抽屉里摸出了盒万宝路,点着了一支抽了一口。

操。

尼古丁和焦油呛得我剧烈地咳嗽,泪水从我眼睛里流出来,分不清是呛的还是哭了。我抬头望着天空,徒劳地盼望着那架从浦东机场飞往巴尔的摩的永远不会经过静安区上空的飞机,只看到太阳晃眼的亮,一片枫叶从窗边落下,随风飘得很远。

后来,我收到一封从美国寄来的信。

信封上没有写姓名地址,只有几个邮戳。天知道它是怎么寄过来的。

我打开信封,里面没有信纸,只有一根已经有点压坏的士力架静静地躺在那里,除此之外,再无其他东西。

好久不见。我愣了一会,无声地笑了。

她还是给了故事一个结局,尽管我们心里都已有了答案。我和宁小小从此再没了联系,却又好像从来没有分开一样——无数个无眠的晚上,我分明很想她;每一个入梦的夜里,她又在我脑海里挥之不去。

有时我觉得,她变成了我生活的空气。

后来的后来,我一直生活在上海,把日渐死去的青春葬在了这里。这么多年过去,我遇见了很多人,经历了很多事,爱也爱得乱七八糟的,恨也恨得乱七八糟的,可我再没经历过黑色深海的沉溺,也再没见到过那样清澈的,褐色眼睛。